自然圣境
在世界各地,因宗教信仰不同、传统价值观相异、社会规范有别,有些山岳、森林、河流被视为神圣超凡,加以保护。这些地区被称为“自然圣境”(Sacred Natural Sites),其土地、水域对不同的民族和社区具有特殊重要意义。
自然圣境遍布全球,大小不一,多出现在原住民聚居区。中国很多自然圣境分布在西南原住民生活区。在印度,原住民聚集区有很多自然圣境。自然圣境受当地居民保护,原因不一。有些是可赖神祇之力,保护一条河、一湖水、一片林、一脉山。另一类是祖先所葬之处即为神圣空间。
图1.全球主要自然圣境的分布。来自:https://sacrednaturalsites.org/
近年来,保护人士认为,自然圣境是最古老的保护地类型,有助于增进生物多样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制定了自然圣境的保护和管理纲领,认可自然圣境具有生物和文化重要性。这些纲领对自然圣境的保护和管理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纲领也表明,自然圣境覆盖的栖息地和自然地貌类型多样,且多位于生物多样性丰富地区。
青藏高原是中国生物文化多样性“热点区域”之一,藏族民众敬奉圣人神祇(比如,保护神),历史悠久。这些信仰植根于泛灵论和苯教,可追溯到公元前3000-前1500年的新石器时代。这些圣人神祇传诵至今,在一定程度上有着苯教和藏传佛教两方的元素。
图2.青藏高原是全球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制图:申小莉
藏区多数村庄、部落敬奉地域神,即域拉。此类地区称之为圣山或拉泽,希达居住于此,构成自然圣境。在一些自然圣境中,域拉也是护法。而在另外一些圣境中,希达所居也是神山,是重要朝圣地。
神山内的自然圣境多数以山岳形式呈现,但也包括湖泊、坡地和历史圣地。因地标不明,村民看法不一,多数圣境地理空间范围很难界定。一些圣境横跨村落、寺院,另一些则专属于居住在附近的一小群人。
图3.藏区神山。拍摄:刘大牛
自然圣境类型和空间分布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包括山岳、湖泊、宗教人士修行地、泉水和寺院周边,尤其是寺院前后的山。圣境以圆锥形石堆、玛尼石为界,标有长长的木制箭头,经幡飘动。跟全球其他自然圣境一样,这些地区内禁止猎杀野生动物、采伐树木、开挖土地、污染水流。
目前,对青藏高原自然圣境的研究已从民族学转向生态学。二十多年来,专家学者考察了自然圣境在物种和栖息地保护中所具备的价值、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受外生文化、经济驱动、自然资源开采等因素影响,自然圣境遭遇新挑战。理解当地人在面对挑战时秉持什么态度,与该地区生物多样性保护息息相关。
尕朵觉悟
青海省三江源通天河畔的尕朵觉悟是藏区九大神山之一。据历史典籍,尕朵觉悟有三百六十位扈从。身为域拉,这些扈从居住在尕朵觉悟的大小诸山、坡地,掌管着各个部落、村庄。
尕朵觉悟神山最高峰海拔5222米,最低处位于通天河边,约为3800米。海拔落差大,生态类型多样。既有杜松灌木,也有草地。既有当地独有生物,也有高山典型物种,如雪豹、棕熊、狼、藏狐、藏野驴、岩羊、白唇鹿、鼠兔等。神山周边的藏族民众以畜牧养殖为生,同时售卖虫草获取现金收入。
图4.尕朵觉悟神山是藏区九大神山之一。拍摄:阿旺
僧俗两众对自然圣境态度有所不同。自然圣境之说兼有泛灵论和苯教源流,建立在当地泛灵论信仰基础上,不为僧人所重。在僧人眼中,域拉、希达属世俗保护神。随着佛教跻身西藏主流文化,当地原有的一些神圣地点,即自然圣境被转化为佛教圣地。
受佛教化影响,藏区有两种互相交叉的神山类型。一类归属本地泛灵论,神山由域拉掌管,住有一位保护神。另一类归属藏传佛教,神山被曼陀罗化、去魂化,所掌管神祇(域拉、希达)已被收服归顺,化身护法神。
在藏区世俗民众看来,尕朵觉悟神山是集域拉、希达和开悟护法神为一体的典范。因此,尕朵觉悟神山受到僧俗两众的一致尊崇。这种信仰通过口头传播、祭祀仪式代代相传,流传至今。
根据藏历,每家每村会在特殊场合焚香、设置经幡、插撒风马旗,以尊崇、安抚居住在本地自然圣境内的保护神祇。夏日闲暇时,寺院村庄僧俗两众聚在一处,举行三到五天的祈祷仪式,即煨桑节。
三江源绝大多数民众敬奉尕朵觉悟本人或他的扈从,比如儿子、妻子、掌管其他山岳的管家,或是与尕朵觉悟有亲缘关系、居住在其他神山上的神祇。还有一些神圣坡地不由尕朵觉悟的亲属掌管,规模较小,受附近住户看护。这些自然圣境分布广泛,以玛尼石为界,上有经幡飘动。
图5.尕朵觉悟和他的三个儿子。拍摄:阿旺
神山周边有四座寺院,前后的山岳是重要圣境。寺院是当地人宗教活动的重要地方,村庄还与寺院有宗教服务和经济支持的关系。这些村庄被称为“拉德”,即寺院管辖的村庄。这些地区似乎是野生动植物的关键栖息地,而且物种密度比别的地区大。
尕朵觉悟神山有三条朝圣路径。顶位路径海拔最高,涵盖区域面积较小;中位路径比顶位面积要广;边缘路径面积最大。顶位路径半天即可完成,中位要用一天半,而边缘路径需要三天多。朝圣路径内的大部分区域都属于圣境。
狼和虫草
僧人不信仰域拉、希达,但认为圣地很重要。因为这些地方住有护法神或保护神。比如,僧人认为尕朵觉悟是开悟者,所以是一座神山。僧人不以分别心对待物种,无论其栖息生活在自然圣境之内或是之外。因此,我们主要访谈当地世俗民众,审视其对自然圣境内物种的行为态度。
图6.阿旺(左一)和索南贡钦(右一)。索南贡钦是当地植物专家,记录了尕朵觉悟神山周边的大部分植物。来自:阿旺
狼遍布三江源地区,常以牲畜为食。狼造成损失更甚于雪豹。在外喜马拉雅山区,狼是家畜的头号掠食者,比例占到60%。其次是雪豹,占38%,再次是猞猁,占2%。狼出没于各种地形,遭到牧民普遍厌恶。神山内多次出现过狼捕食家畜的冲突。
当地许多受访者说,身为佛教徒,他们秉持众生平等,通常不会分别自然圣境内的狼和别处的狼。因此,不会在自然圣境内伤害咬死牲畜的狼,害怕触怒保护神,遭到报应。但也存在一些态度上的差别。
所有受访者都说,因为狼猎食牲畜,他们与狼有过间接冲突。35.5%的受访者说,不论狼是在自然圣境以内还是以外咬死牲畜,他们对狼的看法都是一致的。而61.3%的受访者说,如果狼在自然圣境内咬死牲畜,他们会对狼致以更多敬意。毕竟,这里居住有一位保护神,受一位域拉掌管。只有3.1%的受访者称,他们不太确定。
图7.尕朵觉悟神山中的狼。拍摄:阿旺
近二十年来,市场对冬虫夏草需求旺盛。采挖虫草已经取代畜牧养殖,成为很多人主要的收入来源。每年五月中到六月末,成千上万人,无论老幼,不惜攀爬高山,挖掘虫草。采挖活动不仅对影响虫草本身,也导致环境退化。采挖者搭建帐篷、砍伐木材,导致环境污染、草地退化,同时冲撞神灵,亵渎圣地。
受访藏族民众中有93.5%称,自己从来没有在自然圣境内采挖过虫草。6.5%的受访者说,他们曾经在自然圣境内挖过虫草,但2013年以后再也不敢挖了。当年有一个女子在某自然圣境内挖掘虫草时死亡。所有受访者都说,他们不愿在自然圣境内采挖虫草的原因是,害怕触怒保护神,遭到报应。
100%调查对象都说,他们从未在自然圣境内采伐树木和灌木。原因与冬虫夏草受访者相同,即害怕触怒保护神。此外,11.4%的调查对象称,国家法律也认可他们对自然圣境采取保护立场。
64.5%的调查对象称,如果看见有人在自然圣境内采伐树木,会动手制止。另有16.1%说,会向护林员举报伐木者,让他们受到惩罚。19.4%的调查对象称,自己看见伐木行为,不会上前干预,因为伐木者自会遭到报应。
随着虫草市场价格攀升,虫草季节藏区以外居民如潮水般涌入,手持合同,意欲采挖获利。87.1%的受访者说,允许外来者进入自然圣境采挖虫草,是因为已签立合同,并支付相应价格。
图7.外来挖虫草的人。拍摄:阿旺
许多外来者是汉族和回族,对居住在自然圣境内的保护神或掌管村庄事务的域拉,没有崇敬心理。还有些外来者是青海东部的藏族,如黄南州、海东区。这些人同当地人信仰相似,尊崇自然圣境,但也不尽然如此。仅有12%的受访者说,不准外来者在自己所在的自然圣境内采挖虫草。
守护人的搬迁
20世纪60年代前,尕朵觉悟神山内不允许打猎和伐木。1966-1976年,人们被禁止信仰宗教,被迫在包括自然圣境在内的地方打猎伐木。一位亲历历史的老者说,那段时间尕朵觉悟神山中的生物多样性严重退化。
20世纪80年代,人们重拾传统信仰,再次向域拉、希达祈祷崇拜。当地居民的行为态度发生转变,再度尊崇本地保护神,并对保护神恩庇下、栖息在自然圣境内的动植物加以保护。
图8.尕朵觉悟神山中的白唇鹿。拍摄:阿旺
市场经济也影响着当地居民对自然圣境的行为态度。随着虫草市场价格不断攀升,越来越多的外来者涌入,向村民交纳租赁费,采挖虫草,不关心、也不尊崇自然圣境内的保护神。外来者对自然圣境内的动植物也没有敬重之心。
一位72岁的老者说:“现在的年轻人为获得经济收益,让外人进到自然圣境挖虫草,真让人感到悲哀。”原因显而易见。外来者能够进入自然圣境采挖虫草,是因为当地很多居民认为,“他们已经掏了租赁费,不好限制他们在自然圣境内采挖。”
过去十年间,一些村庄制定了新条例,意在保护自然圣境。最初,这些条例是为了保护草原,防止盗采虫草。主要原因是各村竞争虫草资源,导致草场破坏,自然圣境多样性受损。依照条例,护林员保护自己所在的草原及自然圣境内的自然资源,如植物、野生动物、河流等。同时,确保相关方严格按季节采挖虫草,确保外来者不会闯入自然圣境偷采、偷伐、偷猎。
这些条例的制定和实施,对自然圣境内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产生了一定影响。虫草采挖季节,各村指派四到六名护林员巡护。寺庙也制定了类似条例。当地人制定相关措施,惩罚不守规矩、违反规定的外来者、邻村村民,以及来自其他州省的人。
村寺之间,惩罚措施各有不同。寺院的办法是,让违反规定的藏族民众磕长头,而对非藏族民众(汉人回民)课以罚金。而村民只让违反规定者缴纳罚款。
图9.神山与当地民众日常生活。来源:李娟
年轻人对传统文化、地域的疏离态度,似乎与生活方式的变化有关。
传统上,当地人以牧业为生,完全靠自然草地资源谋得生计,仰赖保护神庇佑,确保生命财产无虞。实施搬迁政策后,游牧生活方式和游牧文化遭到破坏,牧民被迫放弃原有生活方式,迁入新建城镇。
移民搬迁不仅割裂了土地与自我认同之间的关键纽带,也破坏了游牧社会的正常运转。在移民聚居村里,很多牧民不再像过去那样,每日向保护神焚香祷告。尊崇当地保护神的文化中包含对其居所(如自然圣境)的保护。伴随着异地搬迁政策的实施,自然圣境及其生物多样性失去了守护人。
被忽视的保护地
藏族民众对保护神的信仰和尊崇程度,决定了他们对自然圣境及栖息物种的行为态度。但新挑战接踵而至,传统知识和信仰受到威胁,从而危及到自然圣境。
一般来说,多数藏族民众对野生动植物的行为态度没有发生改变,因此大多数物种在佛教信仰下得到保护。对自然圣境内为保护神所有、受其眷顾的物种,游牧民尊重程度更深,即便是对危及牲畜的狼也不例外。
有研究人员认为,藏区几乎所有的自然圣境都有与之相关的寺院。这一说法没有实地调查证据支撑。实际上,,关于圣地的信仰存在双重性。一端是藏族民众的泛灵论信仰,另一端是藏传佛教。
僧人不敬拜域拉,除非该神祇碰巧是护法神或保护神。但必须认识到,藏传佛教僧人之间,也有着不同的信仰观念和思想逻辑,但他们对寺院区域内的野生物种都持尊重保护态度。寺院投入很多精力,宣传环保理念,对公众产生了影响,促使其保护野生动植物。
自然圣境,尤其是保护神居住的自然圣境,有可能是中国西部最古老的保护地形式,应被纳入现代自然保护的管理范畴。原因有三。第一,自然圣境地域辽阔。第二,当地居民的信仰与生物多样性的保护理念兼容契合。第三,将自然圣境纳入现代自然保护,容易得到当地居民的全力支持和参与,有助于提升管理效率。
图10.神山是自然保护区的重要补充。制图:申小莉
然而,三江源地区的保护区管理机构和地方政府对自然圣境疏于管理。三江源以草地为主,难以将自然圣境与其他地块区分。相比之下,卡瓦格博神山的森林山岳边界清晰,很容易按照物种分布将自然圣境与非圣地区分开来。
三江源地区自然圣境的保护,尚需调查自然圣境的分布和空间范围,研究其生态和文化意义,推动公众和政府对自然圣境的认可。
撰稿:
阿旺久美,英国肯特大学硕士,原上草自然保护中心创始人。
阿旺在野生动植物保护国际(FFI)工作期间,主持了尕朵觉悟神山的生物多样性调查项目。在英国肯特大学留学期间,阿旺将调查结果整理成论文:
Awang Jikmed. 2017. Understanding Tibetan Attitudes toward SacredNatural Sites in The Gato Jowo Sacred Mountains, in the Sanjiangyuan NationalNature Reserve. InARCHIV ORIENTÁLNÍ.SUPPLEMENTA。
本文编译自这篇论文。
对,这个帅哥叫阿旺
我也说两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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